如何准确、客观、生动地反映农村农民的现实生活,提出有价值的问题,张扬人性之美?这是作家韩永明一直秉持的创作追求,也是他乡村题材小说独具特色的艺术面貌。
近几年,韩永明在文学行政岗位退休后,由武汉返归乡村,不再游走于乡村与城市之间,而是锚定乡村生活,坚持在场感受,这让他的乡村叙事获得了更扎实更丰厚的直接经验。
呈现充满韧性的当代中国乡村风貌
读韩永明中篇小说新作《采茶曲》(《芳草》2025年第1期),可以强烈地感到,作家基于平视农村农民的创作态度和视角,深入细腻地体察农民的内心世界,准确把握农民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需要,切实触摸农村生活的内在肌理。
《采茶曲》以“雨村”为地理空间,讲述产业扶贫在乡村建设中的成功经验,借此反映新时代农村生活图景,通过塑造农村女性金芳、柳枝、枫香、翠萍,驻村干部南平书记、萧潇书记,以及农村男性蒋兴哥、聪子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充分表现普通人在平凡生活中善良、坚韧、乐观、自强的人性之美,一如既往地给人温暖、给人希望。
在韩永明笔下,“雨村”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是被反复使用的一部小说地理标识。比如过去的《酒是个鬼》《我们跳舞》《小羊咩咩》《我们结婚》等作品,均以“雨村”为地理空间。这是许多拥有生活富矿的作家常用的手法,而韩永明意在以“雨村”为标本,追踪表现乡村生活的发展变迁,描绘时代的世情风貌。
且说《采茶曲》中作为故事发生地的雨村,具体到茶园,它让这乡村氤氲浪漫的诗意,让坎坷生活折射出非凡的生命光芒。“东方天际才有了一点鱼肚白,人还影影绰绰,金芳和枫香、柳枝她们便前前后后到茶园了,等待茶芽尖上冒出晨光来”,“芽尖上有了稀薄的亮色,渐渐地,挺立在葱绿油黑的老叶片之上的一根根参差不齐的毛茸茸的新芽清晰了”,“天慢慢亮开了,茶园就像是香水坛子被打破了,鲜叶的清香像涟漪一样弥漫开来。人声也响亮起来了。”在形似游龙的五道山岭中,茶树塞满了,茶园成为最美的劳动场所。
在茶园里,农村女性各有不堪回首的伤痛经历,更有在逆境中奋起、不向命运屈服的韧劲与活力。金芳作为茶园的灵魂人物,小时候就因车祸失去左腿,父母双亡后曾想过寻短见,在驻村干部南平书记的帮扶下,装上假肢务农,种茶脱贫。金芳始终心怀感恩之心,每年坚持用自己园里的第一缕芽茶加工成茶,第一时间快递给南平书记,透着诚心诚意。
泼辣果敢的柳枝“嘴没什么正经话”,还喜欢在抖音里“抖一抖”,直言打扮不是为了男子而是取悦自己,大有新女性的劲头。直爽勤勉的枫香,丈夫因车祸去世,乐观坚强地生活。当同乡女子映秀患上尿毒症时,她们决定“先帮映秀采茶”,那种邻里互助的朴素情感令人动容。
通过种茶而脱贫,产业扶贫政策落到实处,古老的山村搭上了现代化快车。茶园里“一行行茶树像一行行文字”,采茶人“像琴弦上的指尖或音符”,整个雨村仿佛奏响了山歌,轻快欢乐。如诗似梦的茶园生活描写,带来清新的氛围,恰如艰难中的一抹亮色,既呼应了女性之间温暖的情谊,也彰显了女性的劳动之美与人情之美。茶园之美,美在柔软与坚韧。
《采茶曲》还将当代科技生活元素、寻找采茶调的历史叙事等植入雨村茶园这样的农村生活现场,喷薄出一种热烈鲜活的生活气息与时代感,带来了一种新的乡土美学,给人以阅读愉悦。
作品中,针对“芽茶冻死”“绿茶滞销”的现实困境,金芳决定打造手工炒茶作坊以实现与机械制茶的差异化竞争,进行抖音直播,将来办采茶合作社,可谓对产业扶贫未来怎么办的一个回应,更是接轨现代商业的必然选择。金芳等农村女性沾染墨绿色的手指在茶叶间翩飞起舞,她们的直播也随着网络销售而飞入千家万户。
新任驻村书记萧潇努力寻找并试图重现采茶调,刘大妈凭借记忆吟唱的采茶调片段“正月采茶是新年,郎骑白马进茶园”,成为传承激活传统文化的核心事件。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品在叙事过程中,摈弃了“城市现代/乡村传统”的二元对立的陈旧框框,敏锐地采用当代科技文化元素,打通了历史与未来、传统与科技的认知鸿沟,着力呈现正在蜕变、充满韧性的当代中国的乡村风貌。
紧扣时代脉搏的自然结果
读《采茶曲》自然会联想到韩永明的整体创作。韩永明是一位60后作家,出生于鄂西秭归农村,他曾说自己是偶然走上文学道路的。
几十年来,他从县城到省城,一直坚持在本职工作之余从事文学创作。早期作品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中短篇小说集《重婚》、散文集《日暮乡关》;后来聚力中短篇小说创作,先后在《当代》《十月》《钟山》等文学期刊发表60余部作品,以乡村题材小说蜚声文坛,曾获湖北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最佳”奖、《芳草》汉语女评委“最佳抒情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韩永明是一位生活底子厚又不断投入生活的作家。多年前他调到湖北省作协工作后,一旦有空,就会回老家秭归的乡村住一段时间,寻找最鲜活的乡村生活素材与灵感,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农村生活,都是他生活素材的来源。在无数次往返武汉与秭归的路途,他脑子里回荡的不只是农村生活的儿时记忆,更多是当时的在场经验;因此,他的文学创作是自觉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紧扣时代脉搏的自然结果,体现了“重返乡村”与“城市在场”相互交织映照的特征。
韩永明的小说创作是较早关注农村扶贫的。他于2007年创作发表第一篇扶贫题材小说《鹧鸪天》,后来陆续发表7部中篇小说《酒是个鬼》《我们跳舞》《小羊咩咩》《我们结婚》《春天里来》《满堂红》《安妮是一个秘密》,结集为《春天里来》出版,在文坛引起很大反响。同时,他的《爸爸》《看天的女人》《望烟》《除草剂》《我们唱歌》《骄傲的父亲》《大事》等7篇乡村题材小说,结集为《我们唱歌》出版,入选“中国政府出版品国际营销平台精选图书·文学书系”。
首发在《当代》杂志的中篇小说《鹧鸪天》,直击甄家坟村企图弄虚作假保住贫困村帽子的利益纠葛,塑造了“霸气”村干部老赶、县里扶贫干部“我”、农民吴燕子、郝婶、大狗子等人物群像。因为争当贫困村,用老赶的话来说,“现在当个萝卜头,心都磨得比绣花针还细了。”
作家善于发现并提出问题,但并没有直通通地进入主题,而是巧妙地从“吹秧鸡”不起眼的小切口入手,不知不觉地将读者带入了农村的语境中。入乡随俗的俏皮诙谐语言,活灵活现的捉秧鸡的画面感,性格鲜明复杂且真实的人物形象,暗合乡村治理中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与利益纠葛,让小说产生丰富意蕴和阐释空间。
拥抱生活且有美学追求
韩永明的乡村题材小说,总能越过物质生活的表层,深入揭示农民的内心世界与精神追求,善于塑造非常有个性、有象征意味的人物,与那些概念化、标本化、机械式地刻板书写农村农民的作品拉开距离,令人印象深刻,具有多维度解读的意义。
比如,《小羊咩咩》中不愿意搬到洋房的老万,《春天里来》中迷恋种植小籽黄的夏香久,《看天的女人》的倚着门楣看天的莫小燕等。著名评论家孟繁华曾高度评价:“他既写出了当下乡村生活具有时代特征的新变化,同时又保有了乡村生活无可替代的文化品性;尤其他小说中的人物,和既往许多农村人物图谱中的典型形象相比,都更生动、更饱满、更丰富、更有个性。”
在乡村题材小说领域,如何与时代变革保持同频共振的同时,尊重文学规律,把握文学内核,拓宽文学经验,还原现实乡村生活图景,塑造新时代乡村的典型人物,创造新时代乡村叙事的新范式?这是当代作家不得不面对的挑战。
韩永明曾在《春天里来》的后记中明确表达:“乡村题材创作需要突破”,具体是“乡村题材创作如何实现新的美学表达,捕捉新的时代精神,塑造新的农民形象,寻找新的艺术形式”。
韩永明是拥抱生活且有美学追求的作家,他的小说多采用白描的手法、温和的语调、克制的节奏来展示众生世相,体现一种共生共存又有距离感的人性温度,呈现一种平淡自然的文风,给人温暖,给人希望。
陈智富
(陈智富,供职于湖北省作家协会,武汉市文联签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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