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天的一个清早,天刚现青白色,我从县城出发回乡下老家。车子爬上村落的斜坡时,东方还不见鱼肚白。很静,无人语,无鸡鸣,连狗都不吠一声。
斜坡两边栽有桂花。坡顶上,如梦婶站在人字梯上摘桂花,要泡桂花酒。
人闲桂花落,正是摘桂花的好时候。
秋分过后,秋收接近尾声,到寒露,农民们已把玉米、花生、黄豆和稻谷收回家,晒干进了仓。挖薯磨粉捡山茶,得到霜降;翻地种麦栽油菜,那是立冬之后的事了。
正是小闲的时候,秋意渐浓。几场秋雨秋风,院墙外的楠竹梢头泛了黄,苦楝树的叶子飘落一地,随风打旋到墙根下,一堆堆。可这时,桂树叶翠花开,格外繁荣。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摇下车窗,看如梦婶摘桂花。
这是一棵银桂,碗口粗,丈把高,伞状冠。垫着的被单上铺满一层桂花。她站在人字梯半腰,左手端簸箕,右手摘桂花。摇桂花省事又安全,我建议她摇。她说,能够摇落的已落了,没有落的,是新开的,只好摘。
她小我六岁,按辈分,我叫她婶,可多数时候叫名字,而她一律叫我哥。
她是一个命苦的人。十六岁嫁人。一间仅放一张床的房,一截权当厨房的巷道,便是家。婚后连生两娃,别人道喜,而她却含着泪在生产的第三天开始洗衣做饭。公公三十岁去世,婆婆改嫁,老公由家族供养长大。婚后,老公挖过煤,弹过棉花,抬过铁水,学会机修后辗转到非洲打工。她居家农耕,抚育年幼的儿子。夫妻俩一个卖力赚钱,一个勤俭持家,十多年后,在村里建了一栋二层楼的房子。儿子在长大,家里有余粮,日子在幸福的轨道上前行。世事终究难料,老公在操办好小儿子的婚事后再也没有回家。他在非洲有个家,村子里的家全盘托付给如梦婶了。
她是一个坚韧的人。在家庭变故经济中断的情况下,她独自扛起家庭重担,放弃需要投资的农耕,转身打零工,后又做小生意来维持生计。她卖过鸡,端过盘,开过洗车店,煎过酱香饼。今年七月,大儿子带回了父亲选定的非洲媳妇。她回归农耕,陪伴这个包着头巾的黑皮肤儿媳,手把手教导儿媳说中国话,做中国菜,干简单的农活。八十多户的村庄,有三十来条大龄光棍,而她的两个儿子已成婚。现在,小儿子在国外打工,小儿媳带着两个孙子在县城读书,大儿子度蜜月。这样的美满,羡煞旁人。
燕子衔泥在墙角筑了两个窝,叽叽喳喳很吵闹,有人劝她戳掉,她不肯,反而喜上眉梢,说,燕子不进愁门,生活是越来越顺溜了。
桂花因其营养价值和色味,以桂花为原料制作的食品历来是人们称道的美味佳肴。“轻尝一口心沉醉,慢品三分意未央”,制作精巧的桂花糕,不单是寻常百姓的口福,也是招待贵客的甜点。道不尽对桂花的喜爱,桂花蜜、桂花茶和桂花酒等佐以桂花的食物在商铺的货架上再寻常不过,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美食。
村子里,如梦婶泡的桂花酒最多,也最好。
她是懂泡酒的。春泡桑葚冬泡枣,夏泡杨梅秋泡桂。她说,泡酒的桂花得新鲜,饱满,不能有杂质,特别是桂花蒂和桂花梗,没挑拣干净,酒会有苦味,差不多等于浪费了原酒。
我喜欢酒,并不是我喜欢喝酒。人来客往,举箸筵宾,自然少不了酒。看人喝酒,那醉话,那醉态,那醉仙,醉中显真情,便对酒有了些情分。我请她教我泡桂花酒,她满口答应。
我开车回到家。突然,幽香扑鼻而来。房子周围,除了竹子,更多的是桂花树。秋分到寒露这个时间段,特别是当中四五天,桂花集体盛开,事先约定赶集一样,争先恐后奔赴而来。门前屋后,旷野路边,都有桂花的身影。金桂、银桂、四季桂,深深浅浅的黄,浓浓淡淡的香,给凋零的秋一抹暖人的色彩,一丝诱人的芬芳。那丹桂,橘红,元宵的红灯笼一样,让人心生欢喜。
我学如梦婶先摇后摘。二爷三爷的金桂婆婆的丹桂尽收囊中。泡酒的桂花可以是新摘的,也可以是阴干的,但一律装进白色纱布小袋中,系紧袋口,入坛密封浸泡。口感要好,还得讲究食材的匹配。十斤酒,配五百克老冰糖,五百克新鲜桂花,干桂花的话,二百五十克即可。我买了高粱酒、五粮液、谷酒和米酒共六十斤。她说,我买酒的钱,够她煮一百五十斤的酒了。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她的桂花酒招待过帮工的工人,宴请过儿孙喜宴的亲朋,也是逢年过节餐桌上少不了的家醅。我品尝她的桂花酒,是回村里在她家门前跳广场舞的时候。日子清闲时,她会邀人跳舞。廊下一张小木桌,摆上花生和糖果,还有桂花酒。琥珀色的桂花酒,浓郁的香味中带点桂花迷人的清新之气。举杯入口,口感醇厚,回味悠长。
桂花开,桂花落,如梦婶把摇落的桂花酿成了醇厚的美酒,也把自己跌宕的生活腌成蜜饯,回味无穷。
(胡景芳,通山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咸宁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文学类报刊。《散文选刊•下旬刊》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窗外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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